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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华:恩师的困境 郭华 新校长传媒 2022-09-28 07:00 发表于重庆恩师,是古代中国的特有现象。恩师的学识、人品、专业权威,是其成为恩师的重要特质。直至今天,被称作恩师仍是教师的至高荣誉。然而,现代学校的大规模、标准化、统一化,...

郭华:“恩师”的困境

郭华 新校长传媒 2022-09-28 07:00 发表于重庆

恩师,是古代中国的特有现象。恩师的学识、人品、专业权威,是其成为“恩师”的重要特质。直至今天,被称作“恩师”仍是教师的至高荣誉。

然而,现代学校的大规模、标准化、统一化,却在不断侵蚀“恩师”发挥作用的空间、存在的土壤。一方面,现代学校的运行,必须依赖和突出制度的作用;另一方面,现代学校想要有生动温暖的教育活动,又必须发挥教师个人的主动性,需要个性化的情感投入。

这一突出矛盾,也就成了现代教师面临的困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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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恩师”的社会心理基础

“恩师”频出的社会,通常知识经验少、教育资源稀缺。有一技之长的工匠、艺人、识字人、僧侣、官吏、乡绅,都可能是“师”,由于数量稀少,能够拜师门下、“登堂入室”是求学者极大的幸运。“拜师”这个词,既彰显了古代教师的权威,也表达了学生放下自己、以师为尊的意味。

所谓“亲其师而信其道”,在传统社会,“尊师”“重道”是一体两面,不可分割,用现代话说就是“教师即课程”“教师即教育”,教师有什么便教什么,想教什么便教什么,能教什么便教什么。教师所传之“道”,既包括他关于世间万物的知识经验,也含着他对待自己、他人以及学生的态度、方式,他人无权质疑。

尊师既是为学之道,也是学习的结果。在中国传统观念里,教师是“师父”,学生尊师如“父”,教师便要“爱生如子”。师生关系因“传道授业解惑”而结成,却不因“传道授业解惑”结束而瓦解,而是升华为更浓烈的父子关系,亦师亦父,师父一体。

这种心理基础,逐渐发展出一套尊师重道的观念及行为方式,《论语》的记录方式便是这种观念及行为的反映。《论语》里最典型的对话是“问答”——弟子“问”孔子“答”。问仁、问政、问知、问友、问行、问耻、问君子、问事君、问为仁、问为邦、问事鬼神……

或许问答现场也有争辩,但记录者更关注孔子的教诲,只呈现“子曰”的内容。颜回则是孔子弟子的典范,他面对孔子时“如愚”的“无违”,成为传统中国师生关系样态的原型。

随着时间延移,“尊师重道”也渐渐被化约为了“不违”,教师由“道”而具有的专业权威,则演化成了教师的人格特征。“尊师重道”成为国人的文化传统,成为一种普遍理念与行为方式。虽然它形成于现代学校之前,却依然深刻影响着现代师生关系及行为方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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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恩师”的魅力与作为

古往今来被尊为“恩师”的人,都有一些共同特点:学识广博、人品高洁,受学生尊敬、爱戴、仰慕。比如孔子,在弟子心里,孔夫子如日月,至高至明,得其门而入者寡矣。

古希腊的苏格拉底,也是当时希腊年轻人的崇拜对象。在《会饮篇》中,有大段文字描述苏格拉底的学生阿尔基弼亚德对他的崇拜,有着颜渊一样的“欲罢不能”的喟叹。从东方的观念来看,苏格拉底也是“恩师”。在柏拉图创作的有关苏格拉底的对话中,苏格拉底学识的宽广、人品的高度,以及人们对他的崇敬和赞美被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不过,苏格拉底并不强调“师”的地位,而在乎通过对话达成真理。那些奉苏格拉底为智慧者的人,也把当面驳斥看作是追求真理的一种路径。这是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”的思想基础,与中国传统的“师道”不同。

而且,苏格拉底不直接把人生智慧告诉年轻人,而是通过谈话,像产婆一样,帮助年轻人将原本有的东西“生育”下来。当然,没有产婆,“生育”会极为困难,甚至“胎死腹中”。这跟我们当下的教育观相近——师生是追求智慧的“同行者”,但却与中国传统社会的语境不同,传统中国讲究学生向先生求、向先生学。

孔子与苏格拉底各自开启了东西方不同的师生关系传统。16世纪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的名画《雅典学园》,我国明代画家吴彬的《孔子杏坛讲学图》各自描绘了两位圣师形象。《雅典学园》中是并排前行、正在争论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师徒,而《孔子杏坛讲学图》上则是孔子独居高位,弟子在下凝神敬听,这无疑反映出中国传统社会对“恩师”这一形象的特殊定位。

在鲁迅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中,他提到儿时的授业恩师寿镜吾先生。这位先生表面严肃古板,内心却对学生宽和,质朴博学,极具魅力,同样是中国人内心对教师的形象定位,师的严肃严谨、父的严厉慈让、友的宽容坦然,集于一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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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恩师”的专业自主权

“师父”一词,意味着教师于学生有如再造之恩。“恩师”之恩,则比“师父”更进一层。“恩师”是创造奇迹、化腐朽为神奇的人。

恩师之所以能创造奇迹,除了他在知识和技艺上有神奇之处,还在于他能全身心付出、想尽一切办法去成就学生的品格。严厉或者温和,暴风骤雨或和风细雨并不重要,只是其内在品质的个性表达。这样的教师,比父母更用心,配得上“师父”,是成就学生的“恩师”。

“恩师”对学生的成就,决定了“恩师”是一个结果性而非过程性概念,是教育过程结束后学生感激教师时的称谓。教师能否被称为“恩师”,要看他能否培养出超出一般预期的、有成就而且有感恩心的学生。换言之,“恩师”是由学生在“未来”定义的。

因此,以“未来”来评判和定义“现在”,既是教育的一大特征,也赋予了教师当下活动以极大的弹性空间,一切可能有利于“未来”的行为方式,都被合法化。比如“台上一分钟、台下十年功”的笨办法,“恨铁不成钢”的强硬干预,皆因未来可期,变成了合理了。

吊诡的是,人们对“未来”有期待,于是赋予“现在”以意义,但恰恰是因为对“未来”的期待,“现在”就变得没有了意义。在大多数中国人心里,未来比现在重要、结果比过程重要,这当然是抓住了教育的根本。但是,完全用“未来”来定义“现在”,就会忽视师生双方尤其是学生当下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以及情感需求,忽视了教育活动的规律和特点。

在这样的情形下,“恩师”与“恶师”可能只是一念之差、一步之遥,甚至是一体两面。人们对“未来”的美好期待、对教师的信任,给了“恩师”充分发挥专业自主权的空间,同时也给了“恶师”无法无天、胡作非为的理由。

“恩师”总是某个学生的恩师。学生千差万别,只有心里装着学生的老师,才能“看见”每个学生的不同需要。看见了,还得有专业措施。然而,因材施教,即便在古代的个别教学背景下也难以实现,遑论现代学校的班级授课制。

当然,这就涉及现代学校是否允许教师行使专业自主权。有一本叫《恩师的条件》的书,记述了日本传*国语教师桥本武的教学。桥本老师用他的神奇教学,让他的学生几乎个个成名。

桥本武的神奇之处,首先是初中三年他只带学生读一本小说。他有胆识、有担当,而且他所在的学校有宽松氛围。一门学科由一位教师教几年,教什么、如何教,由老师决定。另一神奇之处是,桥本武讲课喜欢“绕远”和“跑题”,沿着岔路不断开掘下去。而这样的做法,与现代学校的统一要求、标准化管理是格格不入的。

桥本武的“恩师”形象,还表现在他待学生的严格严厉,但他的严厉不仅没有招致学生的仇恨,多年之后竟成为学生回忆的趣事,这正是“恩师”的行为与形象——对学生全情关注,以雷霆手段,显菩萨心肠,而不是客客气气,“相敬如宾”。

基于专业判断,对学生提出严格要求,是教师的重要责任,也是成为“恩师”的重要前提。但是,在现代学校,教师对学生究竟应该严格还是宽容,在相当程度上,并不是教师个人能决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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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学校还会有“恩师”吗?

“恩师”,不仅需要教师有渊博的学识、超凡的魅力,更需要宽松的环境。这样的条件,与现代学校致力于普及教育的设计及运行机制是矛盾的。

在现代学校,成就学生的不再是某一位教师,而是学校的所有教师。现代学校并不依靠和突出某个教师的独特才能,更多是防止最弱的那位教师拖后腿。因此,加强教师团队建设,往往不是要突出少数人,而是把掉队者拉回正常水平。

依靠法律、制度、规则、规范来约束教师的言行,划出合格教师的底线,而非依靠教师个人的人品、修养,是现代学校教育教学运行的基本前提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现代学校与标准化工厂一样,依靠制度而不是个别“恩师”来运行。即便各种教育教学活动离不开教师,也会尽可能剔除教师个人的情感和观念,让所有人像一台精密的钟表里面的零件那样流畅运转。

现代学校的大多数课程,是由外部规定的,即课程与教师是分离的,再也不是古代社会“教师即课程”的状态,也不是想教什么就教什么。现代教师必先被教育、被培训,并经评估合格后才能走上讲台。将规定的内容,教给学生并力保其达标,是教师的基本任务。这意味着,现代教师可能并不需要多高的学识,但必须有完成统一任务的能力。

而教师的教学工作是否合格,是否完成了教学任务,也不由教师自己说了算,而是有指标来衡量。课前的教案、课上的环节、课后的作业布置等,都有各自独立又相互参照的评估标准。有的学校甚至装有课堂监控,随时查看教学情况。教师必须遵从统一规范,而不能根据个人喜好和节奏来工作。如此规范的好处,在于保证所有教师的言行都达到合格线,防止反教育行为的发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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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统一的言行规范,也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了教师个人风格的形成,几无个人专业自主权发挥的空间。当然,也有能够“带着镣铐跳舞”的教师脱颖而出,既合规范,又有个性。但总体而言,现代教师是社会的代言人,是达成教育目标、帮助学生实现成长的中介。在这个意义上,现代学校并不需要“恩师”,若有,也是学校,是母校。“母校”替代了“恩师”,成为影响学生的人格化组织。

被匿名了的现代教师,同时也被他律、被监管,他如何去感受教师这一职业的崇高感和神圣感?如果难以体会这份崇高,他还愿意投入额外精力吗,还愿意做春蚕、红烛,为学生的成长呕心沥血吗? 当教师的精神高度被拉低时,还能指望他培养出高境界的学生吗?

统一的规范和制度,并不是教育本身,也无法替代师生的精神交流。学生的个别需要、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次心理动荡,必须由教师个别对待——教师必须付出全部的精神情感来投入工作。马卡连柯说,一个教师要“学会用十五种至二十种声调来说‘到这里来’”。教师的声调都在表达教育意图,更别提他的思想、精神和情感。

现代学校与大工业相伴而生,但教育毕竟与标准化生产不同,它是师生共同经历的生命历程。师生共处一个时空,一个眼神、一句话语,都可能在学生内心产生奇妙的反应,成为学生成长的宝贵财富。

承认教育是科学,但不能否认教育是艺术。科学有规律可循,可细分为规则、程序,但艺术却承担着那些无法细分的情感、想象力、创造性。广义的教育规律,本身就包含着艺术的部分。

因此,即便在讲求规范、制度的现代学校,依然需要有真切关心学生的教师,需要有超凡魅力的教师来感染学生,需要教师投入情感、爱和希望,打破常规探索新路,需要教师运用专业自主权为学生制定个性化学习方案……

如何看待教师,如何对待现代学校中的教师, 反映了人们对教育的根本理解。是培养整齐划一的标准件,还是培养全面发展的有灵魂的个体?如果是后者,那我们这个时代仍然要呼唤“恩师”。

多年以后,当回想起你的教育时光,也许已经忘了教师教过什么,那些都已经化为你的思想、血肉,但你会记得老师投过来的那一道目光,记得曾经微不足道的一句鼓励,一刹那的感动。这正是教育的力量,是教师、“恩师”不可替代的根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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